马启代：为良心写作


     转自“诗评媒”
   【编者按】这些年来，诗评媒很少推荐诗集，也很少推荐别人写的针对某个诗人的书评。这是诗评媒的原则。但今天，诗评媒破例推荐一本诗集，作者是“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他的诗歌宣言，诗评媒完全附议。
也许有人会问：当今诗歌边缘化时代，良心几斤几两？回答：你自己掂量吧。

为良心写作
——《失败之书》自序

马启代

我1985年开始发表诗作，在这之前，有近三百万字的废稿，后来，教过书，经过商，混迹过半个官场和文坛，现在坐监，断断续续出过的书有十几本。至于为什么写作？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这根本也不应当成为一个问题。但对于我们当下的写作者，这又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迟至2009年才从网上读到沙叶新先生的文章《不为权力写作》，继而又在徐敬亚先生的新浪博客上读到诗人马非（非青海口语化诗人——马非。特注）的《呼唤“血性写作”》，那正是我的企业一夜之间搁浅、疏离十几年文坛后又重新操刀分行文字的落寞时期，反刍过往，品味现实，读到那样有血性有灵魂的文章，着实令人感动、感奋、热血沸腾。以此检阅自己的写作之路，我欣慰所秉承的一直是为良心写作，这是一个逐步清晰、渐趋坚定的信念。

为良心写作，就是说真话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敢于说出真话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坚持独立思考、坚持揭示真相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探究真相、揭露谎言、呼唤人性的写作。
因此，为良心写作，就是坚守人道基点、悲悯情怀、怀疑精神、批判立场的写作。

一个作家和诗人，如何成为第二个政府，如何站在鸡蛋一边说话，如何敢于为此付出眼下的奖项、官位、财富，甚至自由……我觉得，在这个犬儒云集、娱乐低俗化的商业时代，这的确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我今天说出这些话，是因为我这个中国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心怀感恩、忧患和忏悔，我的文字无论是否精美和伟大，我聊以自慰的是，至少保住了为文的底线，当然也是上线，无论命运如何变幻，稍稍的变通如何能减少现实的不幸，我都做到了：没有写过一个向权力献媚的字，没有用廉价的颂词糟蹋过母语，没有漠视过任何自己感受到的苦痛！没有，从来没有，今后当然也不会有！
除了诗作，2000年完成的思想随笔集《受难者之思》（2004年出版）集中践行和印证了我的文格。
为良心写作，在监狱，我含泪写下这篇小文！
并借此给高墙外仍然在写作的作家诗人们一声呼唤！

          2011.04.22   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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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傲决绝字字泣血的书写 沉郁苍凉振聋发聩的悲鸣
诗人马启代628首炼狱之作首次整体结集

——腰封文字

诗人和思想家都是人生失败的产物，倘这句话有道理，那这部诗集就是我用诗行书写的失败之书。唯其如此，我才活在这些文字里。——马启代
——扉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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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睹为快】    马启代的诗


菊花，在沸水里活过来

一个死去的秋天
沸水里，竟然活了过来
一朵菊花绝处逢生

震天的香气，透过长安
早已飘失殆尽
一杯现代的清水，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
喊杀声中，把历史，几度摇晃

菊花残，遍地伤，几许嘤嘤的饮泣声

我算哪代的诗人？
一身囚服，满袖清风
一缕菊魂，点亮了半生热血

喝到九曲回肠
空留一腔剑气，却手无寸铁


春天，一只风筝落在高墙内

一只风筝，在天空，肯定
被什么绊了一脚，整个天空颤抖着
风筝跌跌撞撞，向下坠落

那只春天的飞鸟，彩色的云
谁放飞的梦想，哪个孩子的希望？

曾让整个天空亮起来，高起来，蓝起来

而它浑身摇晃，抓不住一片云朵，一丝风
也许它累了，内心的激情已经干枯
也许它完成了行程，看到了心中藏着它的人

肯定有许多目光牵引着它
甚至，许多只枪弹的准星咬住了它
自由的飞翔或坠落，都是某些人的猎物

我没有听到呼喊，追逐，嬉笑，呼救
越到低处，它坠落得越加安详平静
仿佛在赴一场约会，或找到了久违的家园

在春天里受伤。落在高墙之内
一个生命躺在空旷的水泥地上，大口地喘息


桃花不知道红没红，柳是绿了

操场边上那株老柳
风从枝条上嫩嫩地滑下来
绿色还带着奶香

一个人在它面前死去后
它似乎想说什么
只是不情愿地荡了荡手臂
水泥地面上
多少年了，谁的脚印也没留下

它似乎看了看，垂下了眼睑

靠近它时，几枝柳条划痛了我的目光
我伸手去摸，抓出了一手湿漉漉的泪水

刹那间，心上的琴弦被时光咬出血来





马启代（1966——），男，山东东平人，“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创办过《东岳诗报》等民刊，出版过诗文集24部，作品入选过各类选本200余部，诗文被翻译成英、俄、韩等多国文字，曾获得海内外多种奖项，入编《山东文学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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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撼人心魄的良知之书
    ——写在马启代诗集《失败之书》出版之前

李新宇

我与启代相见甚晚，但早在1980年代就注意这个名字，并且留有不错的印象。1990年代初，我的老同学刘桂传教授还编过一本《马启代诗歌精品鉴赏》，收入评论马启代诗歌的文章百余篇。由此可见，那时的马启代已在诗坛颇有影响。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也不过是一个有才华、有活力、有艺术感受力的青年，虽然不是一般文学青年所能比，却也不过如此。因为他还没有显示出别人无法替代之处，还缺少我所期待的质量。然而，一场牢狱之灾，却不仅锻打了他的筋骨，而且给了他火眼金睛，使他变得不同凡响，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我与启代真正相识，就在这个时候。
一场不幸遭遇，不仅没有摧毁他，反而擦亮了他的眼，激活了他的心，强化了他的良知和正义，完善了他的诗人品格，成了真诗人。什么是诗人？终日醉心于华丽辞藻，或费尽心机经营形式和结构的，肯定不是真诗人。因为诗人需要的首先是一个强大而独特的自我。鲁迅说过，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是水。有了强大而独特的诗人自我，笔下才可能有真正的诗。我为启代庆幸，因为正如他所说的，那场牢狱之灾是上帝给他的福利。

看看这本诗集吧！思想和艺术，往往产生于孤独和寂寞，与热闹和喧嚣注定无缘。孤寂的内心，也许更容易感受天地万物的脉动，因此而更容易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倾谈。寒冬里，启代“听到了雪花行走的声音”；立春那天，他又听到自己体内的冰层“发出了咔嚓的声音”；他与桃花私语，告诉她们：“不开就不开吧，别轻信宣传，现在天还太冷。”他想到一些平时不易想到的问题，比如：“细小的沙一起愤怒，风便有了另一个名字/沙尘暴”。他甚至去研究“一滴雨降落的全部过程”。这一切，显示着他的孤寂和孤寂中的感悟。读到这些细微表现时，我感到欣慰，因为它告诉我，启代的艺术触须没有被毁坏，心灵没有因为环境的粗砺而变得粗砺，更没有僵硬和麻木。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曾经为一个朋友在同样环境中变成斗士却不再有艺术感受力而痛心。

我想，对于活着的心灵而言，特别的孤寂也许更容易使人有机会观照自我，从而产生更多的自省、自问和自我估量。在《菊花，从沸水里活过来》一诗中，启代问自己算哪一代诗人，有自问也有自叹：“一身囚服，满袖清风/一缕菊魂，点亮了半生热血/喝到九曲回肠/空留一腔剑气，却手无寸铁”。在《落难自述》中，他总结自己的前半生似乎只做了三件事：读完了大学，养大了儿子，生长了一些白发和皱纹。而风风火火的奔波最后是给自己带来了牢狱之灾。正因为这样，后半生“想用藏起来的能力，专注一点/写我的诗歌，爱我的亲人，还想做到/宽恕仇家，清偿债务，并且/时刻准备着，为了心中的正义/赴汤蹈火……”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目标有承担的人。这个人很平凡，却又不平凡。

因为灾难的洗礼，因为寂寞中的沉思，他看清了社会的形形色色，也看清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了道德的沦丧和人的堕落。《旁观者》一口气列举了这么多：“被冤枉者，被葬送者，被错杀的人/被愚弄者，被裹挟的人/那些不愿说话，不敢作证的人/那些呼救者，那些呐喊的人/那些掩盖真相者，还有利用真相的人/还有愚蠢者，玩弄法律的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选定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我是见证者，为良心写作的人。”
高举起“为良心写作”的旗帜，也许是因为有感于当下人们良心的欠缺吧？那么多的谎言，那么多的欺骗，那么多的背叛与出卖，我们还有良心吗？就此而言，“为良心写作”是一种救赎，是在拯救我们的道德底线。人，不能没良心。

高举起“为良心写作”的旗帜，也许是因为有感于当下诗歌良心的欠缺吧？那么多的麻木不仁，那么多的麻醉和催眠，诗人怎么可以没良心！沉思使启代看清了自己，知道了自己该干什么和能干什么。他放弃了实业家之类的梦，重新回到诗，专心守护诗。中年的马启代打定主意，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写诗。写什么样的诗呢？启代在想：“有些是无法忘记的。比如，枉死的斗士，饿死的草民，冤死的思想者”；“有些是无法忍受的，比如：对真相的伪饰，对真知的戕杀，对真理的绑架”（《献诗》）。他感叹“悲歌都变成了颂歌”（《天空，光没有了，蓝也没有了》），他宣称：“我要用诗唤醒死去的正义”（《高铁时代，我想骑着毛驴行走天下》），这也是诗人的良心。

有良心的诗人是痛苦的，为良心而写作的诗人更是痛苦的，因为他知道“鸡蛋与石头相撞是壮烈的”，却发现自己的问题在于“面对石头，却无法发出一只鸡蛋的声音”（《我的问题在于，面对石头，却无法发出一只鸡蛋的声音》）。这是怎样的悲哀呵！然而，这没有影响启代的努力。他要写下“干净的文字”，要寻找“一张干净的纸”（《在人间，寻找一张干净的纸》）。这当然并不容易。在《这些熟悉的汉字，为何面红耳赤？》中，他写道：“这些不幸的家伙，曾与谎言和权力深度交合/患上了狂想症，缺失了免疫力/至今乱婚，又被后现代的后生们糟蹋”。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启代出发了，而且是成功的，“没有写过一个向权力献媚的字，没有用廉价的颂词糟蹋过母语，没有漠视过任何自己感受到的苦痛。”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当下，干净诗人有多少？我不愿作过于悲观的估计，却也不敢高估。一些人并不愿意同流合污，但因为黑白不分，真假不辨，弄不清美丑与善恶，把地狱当天堂，把恶魔当英雄，如何能够远离邪恶？又怎能抵抗污染？启代是干净的，因为他知道“汉字饱受奴役之苦，它们被禁锢，贩卖，制作/被意淫，会杀人”，“它们都是病毒的携带者”。所以，他“每用一个字，都十分的小心”，而且“洗过、煮过、刮过、剔过”，使它们“挺着、立着，不失为一个个独立的汉子”（《我号召一批汉字造反，让它们站入诗的编队》）。

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说过当下诗坛的坏话，因为一些所谓诗人，除了哼哼唧唧之外，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听号令的诗人且不说，即使所谓民间的，也多是没头苍蝇。他们往往自以为是先锋，却弄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他们往往自以为很有个性，却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也没有自己的发现，更不知道头脑中的知识是按计划投喂的。作为一种教育产品，知识是残缺的，价值是扭曲的，道德底线则严重塌陷，如果没有清醒的自我认识，不能重建自我，就难免善恶不分、美丑不辨，甚至把恶魔当英雄，把地狱当天堂。终日被那样的作品所包围，真的很沮丧！启代的诗，给我的却是另一种感觉。

诗有轻与重，马启代的诗是重的，有足够的分量。诗有热与冷，马启代的诗是热的，有激情在燃烧。敢于说真话、抒真情、揭示生活真相，即使不得不曲曲折折，也是一种勇敢。启代不乏勇敢，也不乏怀疑精神、批判态度、人道立场和悲悯情怀。这一切，使他的诗个性鲜明，饱满的激情后有一种浩然之气。
也许诗坛本来就是如此吧！多数人总是无力抵抗时风，但在弱草倒伏的荒野上，只要还能看见几棵树，哪怕枝叶因疾风摧折而并不茂盛，也令人欣慰。
祝启代写出更多更好的诗！

            2020年5月写于天津社会山花园

孤傲决绝，字字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