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原创，2021年选

给父亲这段分行

文/王永原创

这老套话题如同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我
在乡下我和他除了坚硬只剩下沉默
胡同口那棵老杨树用一层层褶皱掩盖年轮
而我已忘记多久没和他在饭桌举起，碗筷
坎坷的路途呀，将我们的年轻埋给异乡
错过和过错使彼此陌生
而时光如同刽子手剥去硬核，暴露柔软
让两个男人坦然面对在一个锅面前
父亲用九百块养老金换来过年的猪肉
我需要烧开水父亲把肉放进锅里浸一下，捞出
用刀刮去多余污渍
粗糙双手熟练手法可以看出每次过年是他不变的劳做
戴上花镜认真剔除生活的枝枝蔓蔓，留下闪亮
细腻
一问一答
仿佛回到年轻，我还没有成为他的儿子

2021.1.28


遗落的韭菜

文/王永原创

菜席儿还算宽阔，在混凝土到来之前
每一方土垄都露出骨骼
柔软对着村子坚硬留给远方
在这里，番茄，红。黄瓜，绿。豆角，纯
一切来自乡亲朴素传承
刀耕火种的日子一代代繁衍
鸡鸣，犬吠，驼铃
一场雾凇如一个季节来临
白菜留下脚踝，茄子留下枝丫
被遗落的韭菜们穿上白衣
疼痛至深反而忘记哭泣，泪珠成铁
咽进肚子
冷风中俯身，仰望成无家可归的孩子

2021.1.28



偏执

文/王永原创

初十。众神回到天上
传说被赋予某种蕴意诞生葡萄架下的莽夫
需做够十万功德才能抵达宫阙
草木间飘荡的纸钱一半留给它们一半留给先人
跪拜者大多许下朴素
暖，容易制造动荡
春天挥舞利器让东西南北那些裂缝愈发宽阔
佝偻的羊群继续缝补漏洞。母亲，父亲很少提及
薅掉自身皮毛去供奉，疼吗
雨水过后车票便生根发芽，繁衍如此迅猛
活下来的皱褶继续伪装成绿色
群山无言流水沉默
一块任锤头敲打的石头和我有相同棱角

2021.2.21


逆流

文/王永原创

白杨先一步站立，胡同口的
塔身比去年又多了圈年轮
窥探是危险游戏当我无法抵达
内心河流涌动暗藏摧毁血脉
我应该喊你一声，前辈或许不适合乡野
接近尘埃的朽木远离树碑立传
老张，老李，遵循轮回的百家姓扎根庭院
各安天命，风来，雨走，如昙花易逝
承受洗礼过的你和父亲一样，早已放下杀戮之心
对待鸡鸭不敢提起钝刀
遗忘，救赎，慈悲，是活下来的必经路
负重前行的我多久没有抬头，碰壁，南墙
凸凹了性别
你用指尖划开暗夜在寒冷中掏出啼哭的绿

2021.1.20


呼吸的石头

文/王永原创

如何熄灭一块流动的铁。那些炙热来自梦中期盼
铁匠铺炉火旺盛，风箱努力推动
几代人把骨头丢进一碗粥里只为走更远
仿佛只有向前才能遗忘，汗水被滋一声蒸发
尽管锤子已颓废，需要双臂狠狠砸下
一个礼拜够吗，道轨送走一茬茬胡须和胭脂水粉
掺杂其中的老人裹紧蛇皮袋生怕暴露年龄而被退回
遗忘你七天够吗，这期间来过春雨和沙尘暴
身外之物都是为了掩盖而来，花朵与凶器同样具备毁灭性
当列车悲鸣形成空洞企图用整个春天容纳弥补
我也曾试着扑救对父母和孩子留下的缺口，一次次呼出心房中那些隐居的石头

2021.3.17


一碗面的距离

文/王永原创

或许一出生就是为了它而活下去
水深火热之后你我捧起瓷器
贪婪暴露弱者的饥渴，审视往往短暂
麦苗匍匐原野用稚嫩撑起半个华北
我深陷其中，成为他们其中一粒谷穗
时常晃动肩膀
只为更接近父辈，祖辈……
后背裸露，阳光倾斜而至
用汗水滋养黄土的乡亲签订互补契约
正如此刻某一片麦田蕴含爷爷奶奶的味道
逃兵来自我，来自城市诱惑
混凝土迈着步伐逼近，你一再退让
三个路口四个红绿灯只为接近一碗面的距离
这期间桃花开了谢了，行色匆匆的路人来不及回首

2021.3.29


农民工

文/王永原创

我承认，胸口也住着树，住着花儿
特定时令它们纷纷要越狱束缚
枝枝蔓蔓裸露着危险，裸露着开
诱惑，香甜，每逢路过我也曾吸吮贪婪
杏，桃，小倩，那些妖精已逃离剧集
游荡街头巷尾摄人心魄
而“书生”的别称已消失在1997
相遇只需借助一场风花雪月
而我能做些什么，万千农民工的另一朵锈
抡起铁锤用铁钉狠狠砸出人形磨具将自己加固其中
预防火苗窜出体外燃烧这万亩春色

2021.3.29



麦穗含风

文/王永原创

一场雨压低了**，柳絮收起翅膀
我收起锤子，锯。抖落挤压许久的尘
是时候挺直腰杆向南，遥望
最后那朵桃花不知何时被羞涩代替，毛绒绒的耳朵
听，有风来自远方，来自铁轨延伸的旧土
当第一束麦芒穿过长发，你已不是孩子
浩瀚的华北任你我四海为家，就像麦穗等待镰刀
每一个努力活下去的植物都含有赴死的信念

2021.4.30


中年

文/王永原创

一首诗行至中途突然萌生如临深渊错觉
千层底儿开始断线，来自母亲的针角反向刺入
陷入沉思的人一半为食物一半为情
夹杂其中敬畏来自土地，来自六月麦芒
闪电稍纵即逝来不及点燃火种的镜子
褶皱打败褶皱
仿佛昨天蹒跚今天加剧蹒跚
“悔”意徒增能剪断柳叶的多是柔软
而我，早已失去锋刃，最后“隐喻”被打磨平坦成为皮囊包裹脆骨
而大多数文字依然挺直腰杆甘做替罪羊，它们讨论芦苇，蒿草，和祖国
树碑立传的人一个为了归纳一个为了空白的墓志铭

2021.4.29



五月，麦田

文/王永原创

云朵游过五月，麦田相继孕育出新生
贫瘠的华北再次富裕起来，仿佛经历过爱情
一个孩子降临如同麦粒爬满谷穗
同样让我泪流成河
如果用一艘船的姿态观望，碧波深处
村庄举着破旧煤油灯引领迷路孩子。回家
布谷鸟似乎有某种神谕，谷谷，谷谷
人间便有了好收成
乌鸦大多沉默即使接近虚空
黑色和金子相比后者更受青睐
胡同口那棵白杨比去年又多道褶皱，刚刚洗礼过的白。并非来自冬雪

2021.5.3


一个男人的清晨

文/王永原创

暂时不用去想，尽管这些短暂如蝴蝶兰收起翅膀
如第一缕光抖落阳台后消失
锤子，锯，那些锈迹昨夜使劲揉搓随流水深入地下
心底的铁钉把一个家牢牢镶嵌肌肤
墩布擦拭地板砖让我想起年少时的恋人
吻，需要回味，需要反复咀嚼
远离年少的我们，牵手已是奢侈
麦田夹杂凉意越过窗棂，穿过客厅去安抚下一个归客
餐桌上半块馒头是缠绕半生藤蔓的安慰良药

2021.5.3



栀子花开

文/王永原创

“越过栅栏是危险的”，即使阳光中藏有某种利刃
喜欢这样开头，少年用胶片透过指尖显露
秘密
仿佛你和我远不及它敢爱敢恨
一首诗歌如一段生活充满不确定诱惑
明知故事的结尾注定悲剧性
当一朵乳白色用稚嫩向尘世宣战
我开始敬佩一个女人不顾一切挣脱束缚
风，夹杂流言蜚语。让夏天深陷冰雹与灾难之中
还能再爱下去吗，一瓣，两瓣，左心房右心室相继淌出血液
挺直脊梁你继续举起火焰


2021.6.3


种子

文/王永原创

蒲公英在杯里挺胸仿佛婴儿重新活过
另一种姿态预示另一种绽放
葱绿到枯萎经历过什么，撕心裂肺的疼连根拔起
我也曾这样承受，故乡肉身被异乡打磨风霜
消薄棱角
即使雨季也无法再次丰润，少年，中年
镜子阻隔触摸
五月，有些事物注定回不去
热气以曲线形式飘散。蛇是毒物
需配解药中和
今夜诗歌成为替身，流星坠落成种子

2021.5.31


向日葵，父亲和我

文/王永原创

先请你原谅我，然后再原谅我的父亲
其实每一次敲打都仿佛落在我身上
儿时那些记忆仿佛越狱囚徒，在棍棒下长大的我
胳膊，后背，如此刻你们鲜红茬口
失去头颅的根茎依然面向东方
温暖升起的家门叩拜
沉默是我和你最好默契，你不言
我无语，除了葵花籽飞落声
木棍沾染包浆，那是生活留给你，我，它的刺痛
突然发现，我是你的影子，你是爷爷的影子
这些籽儿，仿佛是我儿子及他儿子的影子


2021.7.13


补丁

文/王永原创

一块，两块，……满目疮痍的天空
我不敢抬头更不敢数下去
黑色断断续续粘连头顶，洁白何时改了模样
被日子压低后背，我只有雨季抬头擦拭夹杂盐粒的汗
是谁撕开了它们，让掩盖那些虚伪艳丽无处躲藏遁形
仿佛一块块创可贴治疗短暂的伤口
地球，这巨大肉身，忍受了多久
“枪炮，砍伐，管道……”
完整到漏洞百出，需要多少补丁
才能拯救和换来最初蔚蓝
雨，倾斜而至来自你的抱怨和泪水，也有我的
沉思和无奈


2021.7.29



立秋后

文/王永原创

立秋后，父亲也更加忙碌，铁耙，镐，铲……刚刚把白菜籽儿埋进土壤的他
蹲在垄沟旁使劲用瓦片磨掉多余黏土，这些年它们比我更贴近父亲
还好，那些铁依然锋利面对坚硬从未丢掉热情
老爹也是这样，用筋骨对抗流逝和棱角
直到自己把自己打磨成喜欢样子
站在田边我最多是他半块残影
逐渐忘记种子属性的我，正褪除“农民”外衣
不会侍弄庄稼的男人，唉，他嘟囔着并未看我
骨头在黄土中隐忍成果实，一些人迎风成为一粒玉米或稻稗

2021.8.14


与八月最后一次对视

文/王永原创

通往二楼的扶梯有些陈旧，不敢用力
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传来母亲咳嗽和父亲的唠叨
我不知该用怎样一种姿态想你
悬挂葡萄架下少了一颗籽儿，酸楚到甜蜜远行人最懂
或许因为雨季镜片时常滑过湿润，不经意间体内住过江河湖海
这个八月上苍并没有疼爱它的子民，隧道与农田，青涩与暮年都经历过撕心裂肺
侧身二楼的民工宿舍，走廊略显拥挤
几排白杨树像有什么心事纷纷攘攘，三米距离两个男人互换身份
你不说，我无言，活着总要经历摇晃

2021.8.31



农民工

文/王永

灯，九点三十分熄灭了贪恋夜的人不需要安眠药片
六个手机投射六张模糊脸庞
感谢黑，沧桑隐退，棱角隐退，只留下余温
农民“工”。必须停顿加上引号
重有千斤的笔画，一但落下会砸出深坑
仿佛牢房囚禁一个想要撑破天地的人
无论怎样挺直腰杆依然看不见头颅
多年事与愿违少笔姓氏的自己早已俯身认命
很少写他们背负相同枝叶，马丁，振江
无数次代替我，隐喻，留白，咀嚼盐粒辛辣
通往二楼的扶梯摇晃抖动，有人拖着安全帽有人刚洗漱回来
有人在梦里无数次碰壁

2021.9.6


麦茬地

文/王永

当最后一枚铁把余晖摁回西山
我从钢筋笼上捡两根铁丝栓住太阳的腿，使它不再弥散诱惑
民工也懂疲惫，也懂爱。何时起我害怕路灯
如同害怕远行一样
这眨眼小东西仿佛施展魔法敦促我顶着满头月色
道轨也有柔情，沉默男人时常深夜唱起离别
而车票一旦被刺穿，那个圆孔会让我想起“验明正身
故乡的麦茬地经历几次死而复生了
我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他们集体拒绝回答
可是。那些失去头颅的红茬口在等什么

2021.9.12


东岗村

文/王永

东岗村，并不是一个村庄称谓
它和杜流村一样，能容纳旧骨的统称为故乡
没有那个季节能比此刻更让人坦诚相待了
卸去秸秆伪装你裸露原野，一眼能望见深处
像婴儿，更像了无牵挂的坟
最初我如一片光，一片叶，斜躺。弥补秋天生产后的虚空
无论怎样掉落母亲从不嫌弃子女，她会用厚重托举
这场雨足够滋润，泛白垄沟里暗藏希望
错落有致的红砖一眼可分辨，平房，两层楼，老者……
火车驶过，轰鸣叫不醒沉睡
这个季节很少有归客，你在远方蛰伏

2021.10.6



咳嗽

文/王永

楼层越来越高，他们越来越小直到被夜色吞没成一粒尘埃
蚂蚁抱紧多层板飘浮大海边缘，不敢松手
更不敢选择上岸
现实远不及水深火热有盼头
最开始一口气四楼，然后六楼……当膝盖传来咯噔，咯噔
重力向下，我需要在八楼稍微停顿
日子堆积那些盐粒仿佛一下子叠加双肩和头顶
我努力挺起逐渐弯曲的后背，好让空隙为它腾出多余位置
十三楼离星辰更近了，烛火点点却无法照亮农民工的荒凉
不敢咳嗽，不敢让这座城留下叹息

2021.10.29



立冬

文/王永

北风苏醒在斑影败退的日子
窗外除了马蹄嘶鸣，还夹杂铁轨咆哮
连路口那棵骄傲白杨也弯低脊梁，上下左右摇晃
猛兽突破囚笼开始蹂躏田垄深处那些绿
麦苗缩紧一团，喊着兄弟姐妹
松散土粒滚落高坡，撞击着脸颊，额头，或许是活下去必然经历
不敢跑，脚下僵硬小路仿佛被魔法加持有点硌脚
听说有人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听说还有抓紧故土不愿意撒手
时常化作雪，落在各家门口和窗棂
偷偷观望熟睡儿女或双亲

2021.11.1


小雪

文/王永

天，地，开始挤压
乡野间满腹思绪，云多像这场忙碌后的秋事看不出半点喜悦
父亲，母亲，越发低矮的脊梁已经不得多余白发
尽管我极力回避唇与黄土的距离，仍无法抵挡推搡
他们说，一根蒿草足矣压垮一群农民
南墙无数承受碰撞，玻璃碎成一地仿佛只有雪才能折射出多难人间
倒下的，站立的，抱紧自己取暖，树碑立传显然多余
颓废的笔尖懒得缝补这东倒西歪的碎布


2021.11.1


老雪

文/王永

雪，努力白着，额头，眉毛……
第一场霜远不及你刺眼如母亲头顶那缕银针
悬挂寒气
尽管我已记不清你第几次路过
四十二岁的人间逐渐荒凉，但我知道
你比我更早一步来到
曾经那片蔚蓝不再，曾经袅袅炊烟不再
信仰被西风吞噬
爷爷，奶奶，隐居黄土去寻找所谓幸福
他们投胎富人家了吧，或许成为一块玉石
丢掉逃荒时的拐杖和缺边海碗
我褶皱丛生，儿女双全
而你依然用清白填补尘世的冤屈和沟壑
不知疲惫，步履蹒跚

2021.12.1


冬至

文/王永

大海一再忍让，退回地壳内部成为火种
我，何去何从……
东岗村到宝坻四百里行程一片叶子孤独零落
光，午后斜射带有欺骗性
农民工卷曲保温板上渴望得到更多热
我，我的同事，父辈们……
无法丈量这六十乘八十距离竟然包裹一米七的男人
骨骼努力保持大写“人”字，告诫自己故乡正身处荒芜
如何让他退无可退，直到成为被日子融化的盐巴
冰疙瘩一层层结茧，一只白蝴蝶企图逃脱禁锢


2021.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