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木

        那时，我的情形是自己逼迫自己朝向文学的深渊下跳。我本来明知文学之峰，非常人所不能及，我却因生活的处境只有自己强迫自己向这突峰异巅进发。
        殊不知，文学真是绝好的佳境，在我万分窘迫时给了我栖身之所。常常让我在黑夜里看到光明，在痛不欲生时忘记痛苦，在走投无路时感到柳暗花明。重温我早期的一些故事，真的不堪回首，而要想起我真正的记忆并非那种灾祸与低沉，而是一直昂起头颅的文学。尽管那时起它还不是我真正的特长和才能。
          我的诗歌是涉世交深的，且颇有一股愤慨之气，有一种愤世嫉俗的不入流，还有一种警世忿激之情，这也许与我生存的低下有关，也与我性情上的偏执有关。但我的内心世界是善良的，是始终站在真诚与博爱、民众与正义、自由与信仰的基础上。
        当诗歌评论家徐敬亚读了我的《病孩》后，他说我有望成为史诗写作的大诗人。他说我的长诗写作已经达到这个时代的佼佼者。我对他的评价感到身不配位，我将来可能成为怎样的诗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他那样说，一定有我们之间真诚交往中的肯定和提携，我想更多是他一定从我的作品里面看到了我博大的隐喻与象征，简捷凝重的笔调中富于哲理性与常识性的生命经验的提纯。
        早期作品的稚嫩，往往显得语言平乏，词语的通道逼仄，语句受常规语法的限制很大，用词陈腐，固定化的用词结构和模式使诗句带有僵直的色斑，尤以《长歌当行》为厉。但是那时我反倒觉得是我追求的特色，仿佛是我的一种天性，就像身心上那种呼吸的节奏，那么自然率真，因而我很少考虑过写得好坏。只是现在看来，我才觉得，写作不仅仅是种表达，更是一门精妙的艺术， 只有像雕刻家那样精雕细琢才能出好作品，这个目标来看，我发现我与文学的距离还很遥远，那种精于高超技艺的精品力作还没有，这似乎给了我更加艰巨的追求目标。朝前看，道路何其漫漫，尽头何其遥远呵！
        我具有了叙述与描写的能力，常常流利轻松完成整个事件与场景的记载与描述，但这些文字，我发现是存在窘困的，而要让文字鲜活起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靠方法，靠技巧，考艺术。往往为了几句诗，要经过翻来覆去的揣摩，写了改改了写，这个过程是熬人的，也只有靠自己不断地积累和摸索。我是愧于未受到文学的真实殿堂的熏陶和培养的，始终怀疑不得要领与真正的文学经验，因而要找到真正的文学大家和诗人的指教和提携还没有，我立志于文学创作，视为我的第二生命，这在常人是不理解的。我在自己教会自己写作，也因此苦于得不到别人帮助，终无终南捷径——其实，文学道路上，寻找终南捷径，似乎真不容易。
        我终无导师的引路和指点，也怀疑其对别人创作思维的经验性驾驭。如果能得到导师的指点自然是好事，反过来，这是否是在模式化。一定要减少很多时间，走其捷径，我想，这对于文学可能性不大。经验和方法固然重要，但积累和体验得靠自己完成。我常常疑问，一位学术性专家，经验一定很丰富，而为何不能成为作家。一位村姑野夫，往往把文章写得那么好，是何理由？导师只是完成对你能力的定位与你想象的提升，更多创造的激情，可能是潜移默化的，而不是直接赋予的。
        每位作家，早期作品，用词总是追求华丽，总觉得文字华缛，词语多加修饰与连缀就是语言优美，努力趋骛一种金碧辉煌的锦缎，浓郁沉重的堆积造成语言的艰涩与硬块。现在看来，这都是幼稚与缺点，那实际上是一种语言的贫血症；身体并不消瘦，血压却很低，就是这种道理。在那繁杂累赘的长句背后，往往可以窥见其内心的苍白与思想的憔悴。因而陈死凝重的浓香有时令人透不过气来，而直白与简练的名词往往在写作中受到排挤。
         我的前期作品就犯类似的毛病，也许并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忠告，在后来的成长中，发现自己的缺点，总还是好事。我逐渐明白，要达到文学的极致，而对庸常、喧嚣、低俗、堕落的外部世界漠然视之，这不是文学的初衷。我在阅读里尔克、惠特曼、聂鲁达、泰戈尔等诗人作品的过程中，找到了绚烂、精妙、奇动的语境，我在努力靠近他们，又完全在远离他们，走自己的路。
        认识到自己的缺点，这是很大的进步。缘于对诗歌语言中名词的特殊作用，我开始关注名词并憬崇名词的语法运用，在社会生活及各种生存环境中，开始将其收录积累，对事物各自的称谓内涵注重的更为细致。名词是事物的称谓，更是其内涵的表现，也是最真实的诗意表达。
         《生死欲》的创作，是我创作的新时期，是一个立程碑，我面对令人心醉的诗人与作品，我吸纳了他们的思想和文笔，那种借口和转喻，触及着人性的隐伤与暗疾，是时代的病历和人性的诊断书。我的伤痛无止无尽，我的思考更为博大，我的抒写触及生命的全部，更深邃的哲思，让整部诗集成为人性诗学。我得暇重读，一再感动自己。可惜，至目前为止，并未得到更广大读者的关注，更不被主流诗界认可。我时常关注于主流诗人的作品，已经对有些抒写和手法不屑，就像他们不屑于我的诗歌吧！我感到诗歌的出路暗淡。也有对《生死欲》喜爱的读者与诗人，他们是真正走进我诗歌文本的人，因为它实在是我在风格上的第一次尝试，读来朦胧深邃，引典庞大，阅读吃力。他们却能读下来令我尊敬。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为我的诗歌写下了赞美性的评论，主要是他们才是有智慧的人，他们甘愿把心血化在喜爱的作品身上，不以貌取悦，这是种真诚。
       我的更多作品，置人以自然生存背景下的思考，并非置人于温室与贝斯华特邸宅暖房中特生人类的关注，是更广大意义上集体人格的反映。越来越，悦耳动听的形容词不再是我语境的主流，更多带着情感色调的名代词，予人以形象的感觉，努力想要追求的是一幅由伯尼一琼斯所设计并由莫理斯所复制的那种帘幕式的远景图。我很难断定这类东西是否对味与读者胃口，不过自己感觉很对味。有时，我觉得诗歌意境稍微模糊一些好，就像晨雾弥漫在江面上，那种“锁”劲恰好。抑或的条理和逻辑并不重要，我终于弃及过于明晰的画面，总朝深邃的峡谷迈进。
       这就是危险。向峡谷迈进，自然看不见更远的山峦，这不是好事情，在我看来，诗歌的寓言性、象征性、比喻性是其沉闷枯燥的原因，那犀利的讽刺更是一种轻便，要通过妙不可言的文字创造诗歌语言，也是真的太难。我觉得，诗歌，不是文学。诗歌是科学，科学不是人类的创造，科学就是人类的发现，是社会生活和自然宇宙间固有的东西。一切词藻来源于生活，看你能否发现。富丽的句子，奇特的词语，张扬的意象等，你不能创造，只是发现。所以，诗歌是人性情感的探金石，同样的人，都有感情，但有些人没有诗意的原因就在这里。
         有人说，诗歌三五分钟就可创作出来。看来这种人往往熟练和满足于大量词汇的涌现，加之现代工具的便利化和回车键的频繁实用，生有一副锐利与逻辑兼备的头脑，把一次词语涌出看做正确的诗语，这确实缺乏发现诗意文句的精熟修养。其实，诗意本身就像一条杨柳夹岸的运河，缓缓流动在一片广野之上，那幽静的风光充溢着恬适，它会激起你的热情，也会引起你的想象，这就是诗意的存在。
        我越来越觉得，盛年渐逝，越来越缺乏充沛的精力，诗意也更多地从我身边悄悄流逝，我为渐次无力发现和捕捉诗意心意难耐而又束手无策。那种春天般的欢快，明白如话的顺畅，活泼生动清新自然的诗意空间就在我的身边，我却越来越无力捕捉了，这不能不是诗人的遗憾。所以，我有时说，诗歌属于青年时期努力淘金的矿产。
        我在诗歌上所下的功夫当然对我大有益处。我近乎不能割舍的诗意追求，渐次成熟与完美的进步中，并没有感到诗意生存的颓废，尽管它还没有给我带来大量的黄金和粮食，它像乞丐已经将我的骨血乞讨得所剩无几。但我的精神在不断充实，比生命更加厚重的财富正在形成。我还要继续生硬吃力和不够自然的写下去。试图将自己所写的诗句葆有某种活力和激情和风格，我总是尽量注意怎样把自己的诗语写得妥贴，而不曾想成为在一个世纪被认为基本无用的东西到更长的历史时期更加无用。我想按着某种格调努力达到我所最艳羡的那种诗意妥贴。我努力寻求一种不加丝毫雕饰的语言，以尽可能质朴无华的方式，只是想写出这个时代的事实。